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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 林东林:亮亮柴(节选)
来源:欧宝体育app入口最新版    发布时间:2023-09-04 16:10:29

  我回到咖啡馆里的时候,NIKI已经吃完饭了,正坐在吧台后面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巴西男孩在操作间里洗涮着,他手底下的那些盘碟在破窗而入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洁白而耀眼的光芒。我走过去,指着小黑板上标价最贵的那款海盐骑士咖啡对NIKI说,你好,要这个,四杯!她停下来,一脸不解地望着我。另外那三杯,有两杯是给你们俩点的,还有一杯是给画家点的,我笑了笑,又朝外面画家每天都画画的那个地方指了指说,我请客!

  去咖啡馆写作是我回来之后这几个月才养成的习惯。之前,漂在北京的那四年里,我几乎从不这样。咖啡馆太吵不说,最重要的是花钱,即使一天一杯咖啡,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对一个一头扎进小说里出不来的、吃喝拉撒都要靠家里接济的北漂族来说,那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在地下室那扇只能透进来半扇光的窗户前写,在床上那张正好能架起来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小桌子上写,或者在房东家的客厅里写——当然是等他和他老婆都去上班、他们的女儿也去上学了之后。我喝的是最廉价的绿茶,茶叶批发商业市场里百十块钱一斤的那种。

  现在,我之所以经常到咖啡馆写作,完全是因为我爸,因为由我们俩构成的那个家。自打他退下来,更准确地说,是自打国棉三厂停产、他不得不退下来之后,他就把人生重心转移到了我和我哥身上。一开始是我们的学业,后来是我们的工作,再后来是我们的婚恋……他把这些当成了他的新工作。这么说吧,我和我哥骑在马背上不假,但鞭子和缰绳却始终紧抓在他手里,往左还是往右,快点儿还是慢点儿,他还想像当年开梳棉机时那样自己说了算。

  要进区里的公立小学当老师而不是去做什么视频直播,要跟副科长的女儿而不是跟千里之外的那个网恋对象结婚,要在婚后两年内而不是等到他们想要的时候再要孩子……在他和我妈合力把我哥赶上他们铺设好的轨道之后,他们松了半口气,又把剩下的半口气瞄准了我。

  不过对于我他们没办法,从小他们就没办法,尤其在我妈多器官衰竭去世——就好像为了把我哥赶上轨道她已经使尽了全部力气——之后,我爸就更是没办法了。现在他或许已经接受了这一点,在说过我那么多遍之后,他已经不再说我了,也什么都不再说了,沉默成了他的语言。但是,他不说却比说还更让我难受,即使我们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也没用。除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那个家里,待在那个家里我一个标点也写不出来。

  跟这个年龄段的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一样,我爸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不旅行——他这辈子最遥远的旅程是从一个农家子弟变成工人。他的生活格外的简单,每天过完早、买完菜,就打开电视——虽然也不怎么看,然后在客厅一角那张比我哥年龄还要大的破沙发上歪坐下来。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这么度过的,望着窗外,窗外阳光和微风中的那排树冠,以及偶尔掠现在天空中的鸽群。我很清楚,让他绝望的并不是他每天都在望着的那些东西。

  我家在凤凰山脚下的三义村。这里是国棉三厂以前的生活区,红砖楼,连排房,前些年说是要拆迁的,后来却又没拆成。再后来,就有人陆陆续续地入驻进来,到处都挂上了文创产业孵化区的牌子、刷上了这样那样的标语——其实也就多了几家文创商品店、几家工作室而已,平时也没见有什么人光顾。我就在通往我家那栋楼的那条胡同中段的一家咖啡馆写作。

  我一般上午去,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我当然可以一直待下去的,如果咖啡馆不打烊的话。回家我也没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想回家,一回家我就觉得憋闷——我爸就在客厅里坐着,或者在里间那张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大床上躺着。我也不是没想过搬出来,问题是我那些稀稀拉拉的稿费并不能支撑这一点,所以我不得不住在家里,和我爸住在一起。事实上有很多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朝他张口,毕竟他每个月还有几千块的退休金进账,毕竟他还是我爸。

  自从那个叫NIKI的女服务生来了之后,我去那家咖啡馆的次数就更多了。我不知道她何时来的,等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里了。她,还有一个有着一圈淡黄色络腮胡的巴西男孩。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学读研,操着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他喜欢中国并期待能在毕业后留下来,而不是回到他的巴西老家博阿维斯塔去,这是我从他和客人交谈时听到的;她很少说话,但我知道她叫NIKI,她别在胸口的那块小铭牌告诉我她叫NIKI。

  她瘦削,个头儿不高,算不上漂亮,我是说从男性角度看起来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漂亮,不过整个人很耐看,越看越好看的那种。或者说,她身上有一种刚开始时我没注意到的东西。

  客人很少,她的工作很轻松。除了擦擦洗洗、拖拖扫扫,做客人点的饮品、甜点、小吃并送过去之外,她大多数都坐在吧台后面,看书,看手机,或者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的。有时候,意识到我的咖啡早已喝完却又没再点上一杯时,她会给我端过来一杯柠檬水。谢谢!我总是这么说。不客气!她也总是这么回复。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交流。一个顾客和一个服务员还能有什么别的交流呢?但是,如果要找个对象的话,我想她就是我想要找的那一种。

  对一个年近四十还一事无成的除了他自己不存在谁会认为他是作家的人来说,这样的对象意味着很多东西。最简单地说,那意味着一份自由,一份可以让他做想做的而不会被打扰更不会被强迫的自由。我爸妈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份自由对他们的小儿子意味着什么,更不会明白在写作和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步骤之间,他们的小儿子为何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一种。

  对于写作,我完全认同海明威说的,写,写它五年,如果不行,那就自杀算了。除去漂在北京的那四年,以及回来的这几个月,我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想最后再试一次。如果还写不出什么名堂,那也很简单,要么就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要么就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爸的安排,到他老伙计的纺织公司去上班,继而再听从我妈临终前的嘱咐——同时也是她之前一遍遍的唠叨,找个女孩子恋爱、结婚、生孩子,过上他们一直都希望我过上的那种生活。我也可接受那样的生活,事实上,我绝大多数的同龄人早就过上了那样的生活。

  上午,一过完早我就会来到咖啡馆,在靠窗那张铺着蓝印花布、摆着一盆虎皮兰的桌子前坐下来——那儿几乎没坐过其他客人,就像是为我设的一个专座。一坐下,我就打开电脑敲敲打打起来……一个小时后,我会起身活动一下,伸伸懒腰之类的,然后走到吧台前,指着小黑板上那几款当日特惠咖啡中的一款对NIKI说,你好,我要一杯这个,不加糖!谢谢!

  等重新坐下来,手指又落在键盘上的时候,我就会听见她在那边忙活起来的声音,操作着那台橘红色的咖啡机,磨豆子,装咖啡粉,压平,冲煮,拉花……我还能想象出来她用牛奶拉出来的那朵心形花瓣——几分钟后它就会被她端过来,摆在我面前。谢谢!我总是这么对她说。不客气!她也总是这么回复。接下来是我一天中状态最好的时候,我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咖啡一边敲敲打打,屏幕上的那些字一个连着一个、一行连着一行,它们就像是自己冒出来的而不是被我敲出来的,每个字——不,甚至每个标点——都冒着咖啡的香气。

  中午我不回家吃饭,更准确地说,是我中午不吃饭。我不想回那个家,不想坐在那张油腻而空旷的餐桌旁边和坐在对面的我爸一起吞咽他做出来的那两道菜,更不想听他说他已经说了千百遍的那些话——是的,虽然现在他不说了,但他的五官和表情却好像还在替他说。

  十二点半左右,等差不多敲满四页文档的时候,我会闻到一阵从操作间那边飘过来的菜香,会听到微波炉转动的声音和清脆的叮的一声,然后又会在余光中瞟见NIKI的身影——她走过去,从微波炉里拎出来那只浅绿色的饭盒。接下来,她会坐在吧台后面,悄无声息地吃着那些头天晚上或者当天早上做好的饭菜,她低着头,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吃一边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那里面正在播放着我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什么节目。那是她的另一道菜。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到了下午两点半或者三点,一个总是穿一件黄格子衬衫、戴着一顶灰色棒球帽的男的就过来了。跟我不一样的是,他会在一进来的时候就走向吧台,点上一杯咖啡——也是当日特惠咖啡那几款中的一款,接着又走出咖啡馆,来到对面那顶蓝色雨棚遮出来的阴影中,把画架卸下来支好,绷上画布,最后又摆出来颜料盒和大大小小的各种画笔。

  他也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或者说,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们俩是这家咖啡馆仅有的两个顾客,两个靠一杯咖啡就可以赖上老半天的顾客——在某一种意义上,他也为我分担了一半这种靠一杯咖啡就赖上老半天的不好意思。我坐在里面,他坐在外面,我在里面敲敲打打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涂涂抹抹。他看不见我,但是我可以看见他,也可以看见他正在画的那幅画。画上几笔,他就会瞄一眼夹在画架顶端的素描小样,再画几笔,再瞄一眼。我估摸着前一段时间他应该是到哪里去写生过一阵子,现在是要把旅途中见过的那些内容再画上一遍。

  他画得很投入,有一次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站了足足一分钟他也没发现。他捏着画笔,往那只九宫格颜料盒里这儿蘸一下,那儿蘸一下,又在那幅画上这儿添一笔,那儿添一笔。他脖领子那里厚黑厚黑的一层,我知道很多独自生活久了的男人都这样,我爸这样,我也是。

  朋友,你在画什么呢?我拿出来想认识一个陌生人的勇气,清了清嗓子问。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摆出来一副“我在画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的表情。没画什么!他说。哦,树林,河面,你画的是一条穿过树林的河流吧?我挨着他蹲下来。他点点头,但是手里的画笔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往那片河面上点着粼粼的波光。这画卖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你要买吗?他停下来望着我,好像我真会买一样。什么价格?我说。两百!他说,两幅就一幅一百五,三幅就一幅一百!哦哦哦,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我赶紧说,接着就起身走了回来。

  我见过不少这样的“艺术家”,在北京时我住在草场地艺术村。草场地,798,大山子,将台路,那一带像他这样在街头支个画架画画卖画的人多的是。他们的画都很便宜,人更是。

  我想起来有一次陪朋友逛798,路过一个画肖像的光头男人时,朋友问他那些画是怎么卖的。两百!光头男说。朋友摇摇头。一百五!光头男又说。朋友又摇摇头……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光头男甚至喊出了一个让我们都替他不好意思的价格——三十!而眼前这位估计也差不多。一个草根,一个画家,一个草根画家,这是我坐回来望着他时戴到他头上的一顶帽子。又或许,他对我——一个整天坐在咖啡馆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人——也持有同样的看法。

  不过,他即使对我持有同样的看法也没关系,我并不是特别需要他的认同,我的小说也不需要他的认同。对我来说,能在这家咖啡馆里自由自在地写上一天就够了。更何况,在我写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NIKI,她就坐在吧台后面,不用转身我就能看到她——她不会催我、赶我,不会嫌弃我每天只点一杯特惠咖啡,更不会像我爸那样非要把我赶到什么人生轨道上去……

  到了傍晚时分,等夕阳把最后一丝光线收走的时候,画家就离开了,过一会儿巴西男孩也会离开,咖啡馆里就只剩下我和NIKI。这也是一天之中我和她单独相处的唯一一段时光。

  我一边敲敲打打一边看着外面的夜色一点点地降下来,降下来,把亮起来灯的咖啡馆包围起来,把我和NIKI包围在其中。我在这边敲敲打打的时候,她也在那边敲敲打打的,四周非常安静,除了清脆的敲击声和不远处的火车鸣笛声,再也没别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有时候,我期待着我们能就这么敲敲打打下去,期待着这是上午,我刚刚才过完早坐下来,而不是过一会儿就要离开;有时候,我甚至还期待着这家咖啡馆是鸣笛的那列火车中的一节,它正在拉着我和NIKI穿过一片灯火辉煌的城市,前往某个遥远而又隐秘的地方。

  中秋节过后,文创产业孵化区里一天比一天冷清,那几家本来就没什么顾客的文创商店现在更加无人光顾,咖啡馆的生意也同样如此——而那些挂在枝头或者飘落到地面上的枯黄的叶子,更是加剧了这一点。我不知道NIKI和那个巴西男孩——又或者是他们背后的老板——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把咖啡馆开在这里,又为何会在这里开一家咖啡馆;我也不明白他们是靠什么维持下去的,以及还能维持下去多久,虽然这也并不是我应该操心的事情。

  接下来,就像为了解答我那些疑问似的,NIKI和巴西男孩开始做起了活动,他们——又或者是他们背后的老板——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为咖啡馆引流。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活动每周搞一次,每次搞一个主题,参加者就通过各个自媒体平台去招募,报名费是50元每位——这50元里面除了包含一张活动入场券,还有一杯饮品和一份甜品,也算是很超值了。

  一开始还好,每次都会来十几个人,坐都坐不下了。不过不了解什么原因,后来人就慢慢的变少了,五六个,甚至两三个。人太少的时候,他们还会邀请我和那个画家参加——当然是免费的。老实说,我没什么兴趣,他们之前每次搞活动我就在旁边,我明白他们分享的都是些什么——死亡体验、烛光冥想、怀旧音乐之类的,我也明白他们并不是真正想分享什么;更何况我还有小说要写,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过有一次我还是参加了,因为NIKI。

  那一次他们分享的主题是“户外生存”,参加者除了我们几个外,只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小年轻——他们虽然看上去并不像拿出50块钱就觉得掉了块肉的那种主儿,但还是不免让我产生了一种像是在帮NIKI和巴西男孩诱骗他们的负罪感。而为了把这种负罪感降到最低,我几乎没参与什么分享,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听他们说;当然,我也没什么户外生存经验可以分享的,事实上我连户内生存经验也不具备——连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正经工作我都没有。

  那天是NIKI主持的分享会,轮到她的时候,她讲的是儿时在福建老家的一次经历。

  有一年秋天,那时候我才刚满六岁,还没读小学,她说,当时我妈去广州打工了,我爸在林业站做护林员,我跟他住在林业站附近的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天我爸出去巡山了,我一个人在家,他是中午出去的,但直到天黑了也没回来。天黑之后山里降温非常快,那时候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我冷得发抖,又很害怕,就把所有的被子都裹上了,缩在床上等我爸。

  直到很晚,快十二点了,他才回来,NIKI继续说,我爸说他回来的时候迷了路,手电筒也没电了,碰巧捡到一根亮亮柴才走出来,说着就掏出一截湿乎乎的、散发着一圈蓝绿色光的木头,说这就是亮亮柴,这种枯死的木头遇到水就可以发光,亮度甚至还可以照明,我爸又拉灭灯,黑暗中,亮亮柴的光像是被放大了,从蓝绿色变成了黄绿色,但是很快那片光就暗了下去……我爸连忙端起一杯水泼上去,不过这没什么用,那截木头并没有再亮起来……

  哦?怎会是嘛?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树根,这根本就不符合常识,你爸见到的怕不是鬼火吧?NIKI还没讲完,那个小男生就冷笑了一声说,他旁边的那个小女生也跟着笑起来。

  不是!不可能是鬼火!NIKI看了他一眼说,鬼火是气体,亮亮柴是固体,这种木头只有森林里一些阴暗湿冷的地方才可能会有。是吗?那你后来又见到过吗?小男生又问,他似乎不依不饶了。没有!NIKI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呵呵,小男生欠了欠身子,又指着我们挨个问了一圈——你见过吗?你见过吗?你见过吗?除了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女生摇了摇头外,我们都没理他。我不知道他是发什么疯,一场活动而已,有必要那么较真儿吗?

  真的没骗你!我亲眼见到过,我爸也亲眼见到过!NIKI似乎有些急了,跟他解释道,今天的主题不是“户外生存”吗,我只是想跟大家伙儿一起来分享一下这段经历,以后你们去了森林说不定也会用到……她舞着手,好像真有一截亮亮柴握在手心里,凡她所指之处都会被一一照亮。

  扯!再接着扯!无论你怎么扯,反正我是不会信的!小男生打断NIKI,他又问那个小女生,你会信吗?小女生摇了摇头。这似乎给了小男生一个及时而有力的后盾,他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拉冲着NIKI说,你们这活动也太坑爹了,我们花五十块——不,一百块——就是来听你编故事的吗?而且还是那么烂的故事,天底下哪有那么好挣的钱啊?不行!退钱!

  那天的活动当然是以退钱而告终的,NIKI和巴西男孩忙活一下午,最后等于请那对小情侣免费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两份甜品,听了一个故事——而且还是他们根本就不会信的、“那么烂”的故事。当然,我和画家也是他们请的,我们没帮上什么忙,还等于帮了倒忙。

  晚上,等画家走了,巴西男孩也走了,又只剩下我和NIKI,我在这边敲敲打打的,她也在吧台后面敲敲打打的。她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过我知道,有些影响是看不出来的。整个晚上,我都在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那边的动静,有几次甚至还想走过去,安慰她两句,或者说点儿别的什么,不过直到最后我也没那么做,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没那么做。我所做的,也就像我每天所做的那样,坐在那里,敲敲打打的,一直等到咖啡馆打烊。

  是的,虽然也觉得那个小年轻有些过分了,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不无道理——至少当时我觉得不无道理。我知道,这样一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我们虽然没见过但并不是不存在的东西,然而,亮亮柴,那种违反我们基本常识和生活经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存在呢?我没见过,甚至从来就没听说过,我从来就没去过森林,也不对有朝一日在森林里见到亮亮柴抱有什么期待,对我来说,那和通过写小说来养活自己差不多一样遥远。

  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咖啡馆的生意也慢慢变得差。当然,不单单是咖啡馆,我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事实上我已经连续四个月没发表过小说了,与之对应的,我也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收到过稿费了——接连不断的退稿信就像那些群发的垃圾广告一样,把我的邮箱都挤满了。没办法,每个月我都不得不腆着脸跟我爸开一次口,让他从并没多少的退休金里分出来一些给我,好让我去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继续生产那些发表不了的小说。

  对我来说,这构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同时也是一个脆弱的无解的死循环,它所有的支撑就建立在我爸那点儿退休金上,如果他不愿意再从中分出来一些给我,或者家里万一遇到什么要用钱的地方,那我的小说之路就将不复存在了——是的,我不得不认识到这一点。

  那一段,因为不得不仰仗我爸——我爸的退休金,我跟他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缓和了一些。早上我会晚一点儿出门,晚上也会早一点儿回家,尽量和他在那个被称为“家”的空间里多待上一会儿。有时候,我还会主动坐到那张破沙发的另一头,陪着他看一会儿电视,或者跟着他一起望一望窗外阳光和微风中的那排树冠、天空中的那些鸽群。有一次我在沏茶的时候甚至还破天荒地给他沏了一杯,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给他沏的第一杯茶。

  也许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我爸又主动找我谈了一次。一天晚上,就在我像大多数时候那样从咖啡馆回到家里,又像大多数时候那样穿过客厅走向自己房间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来坐会儿!他拍了拍沙发上空出来的部分说。我走过去,在他刚才拍了拍的地方挨着他坐下来。

  怎么样啊最近,还在写小说?他开了个头。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怎么今天突然对这个来了兴趣。这东西当不了饭吃,也过不了日子,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态度继续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打算就这么混下去了?他用了一个“混”字,也就表明了他对我的所有态度——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态度。怎么了?我写小说怎么就是混了?我强忍着马上就要冒出来的那股火说。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了!他拿起杯子在茶几上用力墩了墩说,你是打算以后就这么着了?我望着他,等着他把后面的那些话都说出来,我知道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

  你就这么混吧!等我也走了,我看你还能靠谁,靠你哥?靠你嫂子?他终于抛出了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那个问题。靠他们干吗?我说,我有手有脚的,靠我自己不行吗?我爸斜了斜身子,挤出来一丝似笑非笑的笑说,靠你自己?靠得住吗?你确定能靠写小说养活自己?我听着他说的每个字,看着他有些变形的脸,努力把眼前的这张脸和我熟悉的那张联系起来。

  我摇了摇头。是的,除了摇头我并不能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事实上我也没什么答案,我只知道我的脚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就有了路,我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的时候就有了字。

  我承认,我是有些理想主义了,眼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最喜欢做的事,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呢?这一点,我想我爸这辈子都不可能理解,他好像一直都活在一种与我完全相反的状态里。他没什么理想,更没什么理想主义,或者说他的理想和理想主义就是做好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该做的、能做的、想做的,并努力做到他认为最好的程度,好像他活着的所有目的是这些,他从来都没有过自己,他是这样的——他们那代人中的几乎所有人也都是这样的。

  现在他不吭声了,仰靠在沙发上,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我母亲的遗像,像是在向她讨取着什么对策。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儿睡吧,接着就回了房间。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洗漱,连衣服也没脱就在床上躺了下来。窗外越来越黑,房间里也是,我想象着NIKI,想象着她就躺在我旁边,想象着我们在一起之后她会不会理解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我。她会的,一定会的,她会在我敲敲打打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咖啡或者柠檬水,我会跟她说一声谢谢,她会回我一句不客气,她会支持我写小说,会读我写的小说,会在读的过程中默默地哭或者开心地笑,会在读完之后向我竖起大拇指……我这么想象着。

  ……我决定什么都不去想了,想什么都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梦里面会有一切。我闭上眼睛,把NIKI关在里面,把我爸关在外面。我知道我爸现在还在外面,我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我并没有睡着,努力了很久也没有睡着。半个小时后,我听到一阵从客厅里传来的脚步声,接着又没有了,是我爸。我猜他并没有从我妈那里讨到什么高招儿——要是有的话她早就会拿出来了,他彻底放弃了——也彻底接受了,现在他已经回到了房间,已经躺在了那张大床上——它温暖、宽大、充满了回忆,比他的小儿子要更容易接纳他一些。不过,紧接着,我又听见了一阵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说我们仍旧是离婚吧,他说为什么非要这样,她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他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她说……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男人的声音也慢慢变得小,好像有一只手刚刚把它们调小了。

  现在我知道了,电视屏幕的对面,客厅一角的那张破沙发上,此时此刻正坐着我爸,他正呆呆地望着屏幕里那个女人和那个男的,又或者是窗外。不过现在已经过了零点,窗外是又冷又深的夜空,他看不见阳光和微风中的那排树冠,也看不见掠现在天空中的那些鸽群,只能看见外面楼上那几盏寥落的灯火,它们暂时还没有灭掉,但是再过上一会儿就会灭掉了。

  有个人在网上找到我,说是在某个杂志上看到了我的一篇小说,想跟我谈谈影视改编权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我说,是吗?他说,是的!接着给出了一个并不算低的价格,又说如果我同意,他们马上就能安排签约。我说,可以,就按你说的办!我知道,他就是再降一些,降到那个价格的一半或者四分之一,我也可完全接受——如果他不是骗我的话。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段我每天都在纠结着何时跟我爸开口要钱,以及怎么开口要钱。有时候,甚至我还在想是否能在咖啡馆谋个兼职什么的,那不仅能把我喝咖啡的钱抵掉,还可以让我喝上免费的咖啡,还可以让我成为NIKI的同事,和她熟悉起来……

  当然,我也很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掉下来也不会砸到我头上,弄不好这就是个骗局!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听朋友说过,他们,那些买影视改编权的人,会在协议里做这样那样的手脚,或者埋设这样那样的条款,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白嫖,白嫖写作者的创意和思路。但是,对我——一个只剩下写小说这点儿本事的人——来说,他们又能白嫖到我什么呢?我怕的就是他们不找我,不找我就连任何机会都没有了!

  三天之后,我把收到的改编协议书签好字寄了过去。没想到的是,很快,就在我把协议寄过去的第四天中午,当我正在咖啡馆又像往常那样敲敲打打的时候,我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银行提醒信息,显示我的一张银行卡有20万元进账。是的,没错,我数了好几遍,的确是20万元。那个2和它后面的五个0——不,七个0——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馅饼不但从天上掉了下来,而且准确地砸到了我头上。不过,这样一个时间段我仍然不敢相信这个狗屎运会是真的——也许是哪个糊涂蛋儿把货款、欠款或者不了解什么款错汇到了我卡上呢?

  接下来,那个2和那七个0就像黏在了我视网膜上一样,我盯着电脑屏幕的时候它们就在蓝色光标上跳动,我看向NIKI和巴西男孩的时候它们就在他们身上跳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就在那块黑幕上跳动,它们的跳动与我心脏的跳动处于同一频率甚至产生了某种共振……但是我并不能确定它们是在跳向我还是在跳向那个把钱错汇给我的糊涂蛋儿。

  被那种不确定感弄得坐立难安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最近的银行。在柜员机上,我先是输入100,取款槽真的就吐出了一百元,我又输入100,它真的又吐出了一百元……我一共取了一千元,是一张一张取出来的——我想体验一下取钱的感觉,体验一下钱在我手里一张张变厚的感觉。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我口袋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装过那么多钱了——最最重要的是,那是我自己挣来的,而不是爸从他的退休工资卡上转过来的。

  我回到咖啡馆里的时候,NIKI已经吃完饭了,正坐在吧台后面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巴西男孩在操作间里洗涮着,他手底下的那些盘碟在破窗而入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洁白而耀眼的光芒。我走过去,指着小黑板上标价最贵的那款海盐骑士咖啡对NIKI说,你好,要这个,四杯!她停下来,一脸不解地望着我。另外那三杯,有两杯是给你们俩点的,还有一杯是给画家点的,我笑了笑,又朝外面画家每天都画画的那个地方指了指说,我请客!

  重新坐下来,一边喝着海盐骑士咖啡一边敲敲打打的时候,我还在想着那个2和它后面的那七个0。它们让我感到踏实、安全、温暖,让我每一下的敲打都结实有力,或者说它们就像吧台后面的NIKI一样赋予了我某种自由——最简单的,那意味着我再也用不着每天只点一杯咖啡了——而且还是当日特惠饮品中的那几款。是的,现在我已经实现了“咖啡自由”,想喝几杯就喝几杯,想喝哪款就喝哪款,完全不用再像之前那样考虑杯数和价格。

  晚上,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爸还没有睡,他又像往常那样歪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我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来,然而他只是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回了窗外。

  坐在那里,我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我爸开口,等待着他问我最近怎么样啊、是不是还在写小说、打算就这么混下去吗之类的。是的,他问起来任何一个问题——说上哪怕任何一句话,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接过来,都可以说到那20万上去——如果他不信的话,我还可以把手机上的银行提醒信息拿给他看,给他数那七个0。然而,遗憾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把头扭过来,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外——好像他在那儿还有个儿子一样。

  我回了房间,回到房间后不久,又走了出来。在客厅里,我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想以此引起我爸的注意。不过他还是没能领会我的意图——仍然还像之前那样歪坐在那里,仍然还像之前那样呆呆地望着窗外,甚至还保持着之前那样的姿势和表情。

  最终,他的迟钝让我停了下来。算了,我想,这20万他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威力——他退休工资卡上的那些钱用不着每个月再分出来一些给我了,而且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用不着了。到时候,他肯定会主动问起我的,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擅长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一分钱在进入到他的口袋里之前就被他早早地规划好了去处——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两个儿子都远远不如他在行。

  再一次回到房间,再一次在床上躺下来,我还是没有睡着,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我又把钱包翻出来,找到那张银行卡,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接下来,我再一次闭上眼睛,再一次想象着NIKI,想象着她就躺在我的旁边。现在,躺在一侧的NIKI和躺在另一侧的银行卡就像是我的两只翅膀,它们能让我飞起来,可以让我飞到我想飞往的任何地方。(节选)

  林东林,诗人,小说家,武汉文学院首届签约专业作家,《汉诗》主编助理。著有《出门》《灯光球场》《迎面而来》《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着诗人回家》等诗歌、小说、随笔作品多部。现居武汉。